熊克武这次来自流井ꎬ还真是为躲避官府的追捕ꎬ跑到树人学堂避难的ꎮ光绪三十三年冬(１９０７)ꎬ熊克武返川后ꎬ接受孙中山及黄兴的指示ꎬ在江安组织了有名的“江安起义”ꎮ起义之初ꎬ一切倒还顺利ꎬ革命党起义军ꎬ还一度攻占了江安县衙ꎮ可是ꎬ毕竟力量悬殊ꎬ在官军各方合围之下ꎬ最终江安起义失败ꎮ起义军队伍被打散后ꎬ革命党幸存者各自逃生ꎮ熊克武为躲追捕ꎬ一个人孤身往长江下游跑了十数里ꎮ在江边上ꎬ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小渔船ꎮ熊克武用身上仅有的两块大洋ꎬ买通渔船上那位老渔夫ꎬ送他冒险渡江ꎮ由此ꎬ终于躲过了官府层层追捕搜查ꎮ过江后ꎬ他昼伏夜行ꎬ用了两个夜晚加一个半夜时间ꎬ潜行差不多两百来里ꎮ于昨日天亮之前ꎬ才逃至自流井树人学堂ꎬ投到王作甘这里躲祸ꎮ原来ꎬ这树人学堂的主事王作甘ꎬ在日本留学时ꎬ与熊克武是同学ꎬ私交甚好ꎮ王作甘虽然不是革命党ꎬ但同情并支持革命党的事情ꎮ两人先后从日本归国后ꎬ王作甘致力于办教育ꎬ以王家雄厚的财力ꎬ办起了这所当时在全川都算得上领风气之先的新式学堂ꎮ熊克武却全部心力投入了以推翻清王朝ꎬ建立共和为宗旨的革命党伟业ꎮ王作甘回自流井后ꎬ虽说致力于办教育ꎬ但思想观念上ꎬ却倾向于他那些革命党同仁ꎮ开设课程的时候ꎬ他特开了专门的历史课ꎬ由他本人ꎬ或是另一位已经成了革命党人的留日学生赵平羽ꎬ担任历史课教员ꎮ每当历史课上讲到明末清初那段特殊时期时ꎬ王作甘着重向同学们讲“史可法赴海”“扬州三日”ꎬ以及四川的“嘉定屠城”这些史实ꎮ经常讲得课堂上师生都泪流满面ꎬ泣不成声ꎮ动情之处ꎬ年轻学生痛哭ꎬ王作甘等讲自流井保路风云课的教员也哭ꎮ江安起义之前ꎬ熊克武及他那些革命党同仁ꎬ就因王作甘这层关系ꎬ经常来往自流井树人学堂ꎮ有时小住数天ꎬ商议些事情ꎬ有时则是专来求助ꎬ私下为革命党筹措一点经费银子ꎮ渐渐地ꎬ这自流井树人学堂ꎬ就无形中成了川南革命党一处重要的落脚之地ꎮ按官府的说法ꎬ是川南革命党的一个“窝子”ꎮ富顺县衙及自流井分县衙门ꎬ多次接到过捕快探子以及“线人”的密报ꎬ对板仓坝这树人学堂已经很加注意与提防了ꎮ那个阳光明媚、风和日丽的冬日下午ꎬ三位东洋教师沿那条小路继续散心ꎮ三人刚上一个山坡ꎬ正想立足稍憩ꎬ山那边ꎬ竟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马嘶声ꎮ突然听到马嘶声ꎬ三个人不免有点诧异ꎮ这里系乡间野地ꎬ虽说小道上也时有行人来往ꎬ但此路非交通要道ꎬ平时很少有轿马经过ꎬ哪来马嘶声?他们急忙快步翻过山坡ꎬ站在山岗高处ꎬ朝传来马嘶声那边张望ꎮ举眼望去ꎬ自流井通富顺县城那条石板官道ꎬ已然历历在目ꎮ不远处ꎬ有一条小溪流ꎬ在山野间蜿蜒ꎮ溪上有一座石桥ꎬ当地人称作“袁公桥”ꎮ袁公桥一侧ꎬ有座财神庙ꎮ因其地点偏僻ꎬ香火很少ꎬ近年已近荒废ꎬ终日难见人踪ꎮ可是ꎬ今日似有点不同ꎮ远远望去ꎬ财神庙门前的一棵杨槐树上ꎬ居然拴着一匹枣红色壮马ꎮ显然ꎬ刚才他们在半坡上所听到的马嘶声ꎬ正是这枣红马发出来的ꎮ三个人再仔细看过去ꎬ财神庙里边ꎬ以及庙后山坡那些丛林深处ꎬ隐隐约约ꎬ似有人影晃动ꎮ山根花子等三位东洋教师ꎬ在那里看着望着ꎬ心里不免疑虑暗起ꎮ却说这边树人学堂里ꎬ主事王作甘午饭后ꎬ一个人在办公室里ꎬ随意翻看校工才送来的最新«民报»ꎮ这是他自留学以来保持多年的习惯ꎬ每天午饭后ꎬ要浏览一下当天送到的报刊ꎬ了解一些最新时政消息ꎬ才去卧室午休ꎮ王作甘是自流井盐商首富王朗云所创王三畏堂的正宗传人ꎬ却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开明知识分子ꎮ这在当年盐商巨富后人中ꎬ很为难得ꎮ他留学日本的经历ꎬ让他无论在思想意识ꎬ还是在日常生活举止ꎬ乃至穿衣着装方面ꎬ都算得上开风气之先的人物ꎮ平时ꎬ除了一些特殊场合ꎬ比如家族祭祖ꎬ或是去官府衙门拜会地方官ꎬ他才换上中式褂子外ꎬ在学堂里ꎬ无论在教室授课ꎬ还是在校长办公室闲坐ꎬ他都是一色西式衣装ꎮ春秋季着西装ꎬ有时还结领带ꎮ夏日则穿一身白色丝绸衣裤ꎬ出行还戴一顶时髦遮阳礼帽ꎬ一副新式知识分子派头ꎮ有时ꎬ他会来到琴房ꎬ在那架显得笨重的大钢琴前坐下来ꎬ随兴弹奏些西洋曲子或中国古曲ꎮ兴致起了ꎬ他还会引吭高歌ꎬ唱日本小调ꎬ也唱岳飞«满江红»ꎬ引来一帮男女学生在门外叽叽喳喳ꎬ评论不已ꎬ却又不敢跨琴房一步ꎮ这天中午ꎬ王作甘把这期«民报»上的消息ꎬ几篇主要文章ꎬ大致浏览过一遍ꎬ正想回卧室午休ꎮ这时ꎬ负责门卫收发的校工ꎬ匆匆进办公室来了ꎮ校工神色有些不安ꎬ他向王作甘报告说ꎬ刚才在门房那里ꎬ有一位陌生男子要进学堂里面来ꎮ门房见这人既非学生家长ꎬ又不像办事的ꎬ就不肯放他进来ꎮ陌生男子却声称ꎬ自己身上“有紧要信件要送”ꎬ非要进去找学堂主事不可ꎮ门房对这陌生男子仔细打量一回ꎬ见他虽一身平常乡民衣装ꎬ但说话语气ꎬ及眼神举止方面ꎬ不大像普通乡民ꎬ不免陡起疑心ꎮ原来ꎬ因熊克武在树人学堂避祸ꎬ王作甘为防不测ꎬ曾专门向学堂的几位校工打过招呼ꎮ说是平时门房那里ꎬ不要放任何不认识的陌生人ꎬ随便到学堂里来ꎮ看门的校工事先已得王作甘招呼ꎬ此时更加不敢大意ꎬ当然不肯放陌生男子进来ꎮ但又怕这人真有什么正事ꎬ万一给耽误了也不好ꎮ想了想ꎬ一面把这人挡在门房ꎬ一面让另一位校工进来报告ꎮ王作甘听了ꎬ心里有些奇怪ꎬ这是哪里冒出来的“送信人”?思索一阵ꎬ还是想不明白ꎬ就想亲自去门房看一看ꎮ刚要出门ꎬ他又改变了主意ꎮ心想ꎬ熊克武前脚才进树人学堂ꎬ怎么后脚就有陌生人送信来了?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名堂?这样一想ꎬ王作甘就退了回来ꎮ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闭门思索ꎬ凭直觉ꎬ他感到这个送信的陌生男子ꎬ来得有点奇怪ꎮ甚至可以说是ꎬ来者不善ꎮ王作甘这样想ꎬ是有其道理和依据的ꎮ就在不久之前ꎬ王作甘因事到省城ꎮ办事之暇ꎬ几个朋友在望江楼旁边餐馆小聚ꎮ席上ꎬ有位私交甚好的友人ꎬ将他拉到一边私下说ꎬ他从省城官场暗中同情革命党的官方人士那里ꎬ得到一个消息ꎬ说富顺县令王琰ꎬ对他王作甘和树人学堂ꎬ一直不怀好意ꎮ据这位朋友说ꎬ王琰曾多次向省督府行文ꎬ密报富顺县革命党活动情形ꎮ其中ꎬ有些就涉及自流井树人学堂ꎮ王琰不仅怀疑他王作甘本人就是革命党ꎬ自流井保路风云而且怀疑他主事的这个新式洋学堂ꎬ其实是革命党的一处秘密机关ꎮ这位省城友人还说ꎬ据官场人士的了解ꎬ富顺知县王琰ꎬ是省内官场上比较典型的顽固派守旧派ꎮ此人虽仅官居七品ꎬ却一直有野心ꎮ其时ꎬ各地闹起的革命党ꎬ已成清廷的心腹大患ꎮ久历官场的王琰当然明白ꎬ在革命党身上做点文章ꎬ是升官捷径ꎮ由此ꎬ当年还在省城候补等实缺时ꎬ这位王琰ꎬ就曾向川督赵尔巽上密折ꎬ该密折称:“革命党以四川为多ꎬ四川又以川南一带的富顺为甚ꎬ这些人就藏在树人学堂ꎮ”赵尔巽见了密折ꎬ从此对王琰大为赏识ꎮ后来富顺知县出缺ꎬ赵尔巽果然委王琰做了富顺知县ꎮ补了实缺得了官位的王琰ꎬ并不满足一个县令位子ꎮ野心勃勃的他ꎬ总想着在知县位子上ꎬ干点什么能讨好朝廷以及上司的政绩出来ꎬ再获赏识高升ꎮ王琰就寻思ꎬ如果在破获革命党的事情上ꎬ闹点什么动静出来ꎬ比如说ꎬ破获一个大的革命党案子ꎬ或者捕捉到一个革命党大人物ꎬ他一定能大获上司及朝廷赏识ꎮ由此ꎬ富顺县衙在王琰主持下ꎬ查缉搜捕革命党不遗余力ꎬ在全省都很有名ꎮ那天在望江楼一侧餐馆ꎬ王作甘听过友人这番善言提醒ꎬ当即陷入了沉思ꎮ其实ꎬ就王作甘本人来说ꎬ他不是朝廷所称的革命党ꎮ以前不是ꎬ现在也不是ꎬ今后也大概不会是ꎮ他王作甘立志要走的ꎬ是发奋图强ꎬ教育救国ꎬ科学救国的路子ꎬ而不主张走暴力革命的路ꎮ王作甘的朋友、同学、同事中ꎬ也多有革命党人ꎮ他主事的这所新式树人学堂ꎬ培养教育的众多弟子学生中ꎬ因受他的影响启发ꎬ同情支持革命党的ꎬ也不在少数ꎮ有些学生学业尚未结束ꎬ直接就参加了革命党ꎮ其中ꎬ还不乏革命党的重量级人物ꎮ比如ꎬ这次来树人学堂躲避追捕的熊克武ꎬ就是同盟会的一个重要领导人ꎮ其他ꎬ如曹笃、吴坚仲、李世楷等友人ꎬ都是革命党ꎮ又比如ꎬ从树人学堂走出去的学生夏之时ꎬ后来参加新军做了军官ꎮ辛亥革命爆发时ꎬ夏之时率所部新军起义ꎬ其后进军重庆ꎮ重庆建军政府时ꎬ夏之时做了军政府的副都督ꎬ成了四川辛亥革命元老之一ꎮ至于富顺知县王琰这个顽固官僚ꎬ对自流井树人学堂的提防ꎬ王作甘自己ꎬ亦屡有亲身感受ꎮ为防不测ꎬ他对学堂里的一些举措安排ꎬ亦多有防范ꎮ记得去年有一次ꎬ王琰带县衙一班官员及随从ꎬ事前不经通知ꎬ突然远道而来ꎬ造访树人学堂ꎬ试图打他个措手不及ꎮ那天ꎬ王作甘正在办公室里ꎬ与一位教员商议课程安排的事ꎬ突然听到门房校工匆匆来报ꎬ说知县大人已经进了学堂大门ꎮ王作甘吃了一惊ꎮ他猜不出王琰此来的意图ꎬ连忙对那教员低声吩咐几句ꎮ王作甘要他赶紧去教室里ꎬ通知正在上国文课的班级ꎬ要学生们立即换课本ꎬ等候衙门官员检查ꎮ王作甘还叮嘱道:“学堂图书阅览室里的一些书刊ꎬ也要赶紧撤下藏好ꎮ快去ꎬ快去!”布置完这些事ꎬ王作甘才镇静起身ꎬ出门迎接王琰一行ꎮ出房门刚走几步ꎬ王琰及县衙一班官员随从ꎬ已经走过了大天井ꎬ离学生上课的那几间教室不远了ꎮ“不知大人光临敝学堂ꎬ有失远迎ꎮ”王作甘赶上前迎着ꎬ一面向王琰致礼ꎬ一面客气说ꎬ“请大人先去客厅ꎬ叙茶小坐ꎬ洗洗风尘ꎮ大人一行休息一会儿ꎬ再去学堂教室视察指教ꎮ如何?”“王主事客气了ꎬ”王琰微微一笑ꎬ有点莫测高深地说ꎬ“早听说树人学堂办得不错ꎬ就想来看一看ꎬ却公务缠身ꎬ一直没得合适机会ꎮ本县今日里往自流井分县视事ꎬ路过这边ꎬ就顺道来学堂走走看看ꎮ”说着ꎬ王琰回头望随行的县衙典史、书办等几个官员一眼ꎬ又说:“是不是就不去客厅了ꎬ还是先去课堂看看再说吧ꎮ”一班衙门官员ꎬ当然知晓知县大人此来的意图ꎬ连忙附和说:“大人说得对ꎬ先去课堂看看ꎬ就不必去客厅了ꎮ”王琰带一班官员随从ꎬ当即来到教室ꎮ教室里ꎬ学堂小学班正在上国文课ꎮ王琰信步走过去ꎬ假装很随意的样子ꎬ拿起一个学生桌子上的课本ꎬ认真查看起来ꎮ却没料ꎬ这国文课本第一册ꎬ开篇第一句话就是:“我生大清国ꎬ我为大清民ꎬ我拜孔子像ꎬ我崇孔子教ꎮ”王琰先是一怔ꎬ随后点点头ꎬ连声说:“不错ꎬ不错ꎮ”满意而退ꎮ之后ꎬ一行人又看了图书阅览室ꎬ除了他那些人一窍不通的外文书刊ꎬ也没发现任何与革命党沾得上边的东西ꎮ他哪知道ꎬ教室里也好ꎬ图书阅览室也好ꎬ在得到王作甘派人打招呼后ꎬ所有官府违禁的书刊课本ꎬ都藏起来了ꎬ换成了他所看到的那些ꎮ为防意外ꎬ树人学堂学生的国文课本ꎬ平时准备的都是两套ꎮ其中一套ꎬ是专门应付官自流井保路风云方检查的ꎮ最后ꎬ王琰一无所获ꎬ带着一班官员随从ꎬ悻悻而走ꎮ不过ꎬ有意思的是ꎬ王琰虽仇视革命党ꎬ对王作甘及自流井树人学堂多有异心ꎬ但当学堂在省内做出建树ꎬ在学界及社会上获得广泛声誉时ꎬ这个王琰ꎬ就立即摆出另一副面孔ꎮ宣统二年(１９１０)夏季ꎬ在那次四川省中等学生运动会上ꎬ树人学堂派出的运动队、歌咏队成绩斐然ꎬ惊艳全场ꎬ省城各界大加赞誉ꎮ自流井树人学堂为富顺县长了脸ꎬ增了光ꎬ王琰这个知县也觉脸上有光ꎮ归来不久ꎬ恰逢树人学堂所办的师范班、体育班毕业ꎮ王琰不辞辛劳ꎬ亲来学堂参加毕业典礼ꎬ并在典礼上讲话ꎮ其后ꎬ主人陪同王琰等贵宾ꎬ在客厅叙茶闲话ꎮ王琰突然对在座的王三畏堂经理王达之ꎬ以及王作甘说:“达翁ꎬ甘翁ꎬ你们以后关于树人学堂的事对我行文ꎬ可以用咨ꎬ不必用呈ꎮ”这是王琰自家放低身段ꎬ有点刻意讨好两位乡绅的举动ꎮ须知ꎬ旧时官尊民贱ꎬ等级制度森严ꎬ平民百姓乃至乡绅见地方官员ꎬ不仅须行礼如仪ꎬ有时还得下跪磕头ꎮ而有事要行文给官员ꎬ只能用“呈”字ꎬ不可用“咨”字ꎮ王琰对王达之、王作甘两人说ꎬ从今以后“对我行文ꎬ可以用咨ꎬ不必用呈”的那番话ꎬ明显不合官场规矩ꎬ是在对两位乡绅示好ꎮ然而ꎬ随着局势发展ꎬ一心想在革命党事情上ꎬ做点政绩出来ꎬ好在上司面前邀功求赏的知县王琰ꎬ对树人学堂ꎬ以及主事的王达之、王作甘等人ꎬ态度上就有了很大变化ꎮ这些情形ꎬ王作甘当然心知肚明ꎮ此刻ꎬ王作甘断定ꎬ那陌生男子ꎬ十有八九是负有秘密指令的县衙侦探ꎬ化装而来打探动静的ꎮ